就在昏暗的吧台边,米米逆着微弱的灯光向我走来的时候,我仿佛听见了生命变幻的声音。她用无比忧伤的声音说:也许,我可以帮帮你们。凯恩仍然固执地低着头,玩弄着手中的鼓槌,但是牛仔已经停止了投入的演奏,用手指抹出了一串轻快的音符。我拿下背在身上的电贝司给她,用惊异的眼光迎接这个陌生而简单的访客。
一周以后,我确信米米已经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了。她的声音并不纯净,但是忧伤得足以令人落泪,她的贝司弹得哀凄而空灵,我则愿意在她奇特的声音上诡异地润色。
我听见酒吧里稀落的掌声——这只是礼节而已,是我们自己太过可笑罢了,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学生逃课来这种地方搞一些近乎荒诞的音乐。
我知道那时候的我们是会对一些东西执著得变态的,米米总是不发话,专心听我在宣泄时制造出来的音乐,零零落落,然后试着给它们配上奇怪的旋律。
通常唱片公司的经纪人,总会要求我们改变风格,然后我们用同样强硬的态度回绝。米米只是不发话,我转过身去把贝司弹得噪音四溅,凯恩敲敲鼓说其实你们可以走了,牛仔则干脆十个手指一齐砸到键盘上。我们目送他们离开,接着一起放肆地笑,罪恶地笑,直至他们都听见,于是他们从不来第二次。
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令我们一生都感激不尽的音乐教授王岭,他仅仅用简洁的目光扫过一遍我们这群没救的孩子,然后干脆地说:你们的事,我非插手不可了。
做音乐是情感的宣泄,他说。他不在乎我们是坏孩子,每次都用奇怪的方法教我们如何让音乐寄托思想和情感。音乐,是生命的一部分。渐渐地米米弹得愈加灰暗忧伤,我则弹得愈加明亮诡异。
米米,也许我们的组合不是优秀的,确是无比奇妙的,我说。他仍旧只是浅浅地笑,无比安静的样子。在那个不见月亮的晚上,我们爬上屋顶在夜风中感受寂寥。米米拿起身边的贝司轻谈轻唱:
狂想,梦的夜晚/你身旁的每次呼喊/狂想,梦的夜晚/你的灵魂在我心变幻……
然而 Vern 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,我知道生命又将掀起波澜。那天王教授领着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,我看见阳光顺着她纯白色的连衣裙一直淌到地上。她用温暖柔和的声音说,你们好吗?我奇怪地看着她,懵懂地点点头,凯恩皱着眉一个劲转着手中的鼓槌,牛仔用食指反复敲击一个琴键,抬头凝视,嘴角微扬。
之后我们领教到了她纯静得不含一丝杂质的音质和高超的演唱技巧,连最孤傲的凯恩也敲出一串轻快的鼓点来。王教授说,她是拥有美丽声音的孩子。
Vern 的贝司弹得热烈明快,我相信她的故事充满色彩与欢乐。王教授说,也许乐队的风格可以明亮一点。他的意思很明白,看来 Vern 得代替米米了,没有人愿意拒绝这样一个演唱天才。我忽然觉得内疚,无法直视米米的眼睛,我害怕她灰暗忧伤的目光,破碎得令人心痛。
那么,Vern 应该更适合吧。我终于能回到父母身边去了,做个优秀的画家。米米平静地说。
我惊讶地摇摇头,米米,你怎么能骗自己?你说过,你只属于音乐的!
可是,米米终究要走了。在她离开这座苍老的城市的那一刻,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送行。我做了一件多么大的错事啊,我的耳朵再也无法感受她忧伤的声音了。
就在我们还为米米的离去惋惜和内疚时,一个更糟糕的问题摆在眼前:我渐渐发现 Vern 的风格和我们是何等地不一致,以至于合作一次不比一次。每次看见 Vern 极其认真投入地弹奏演唱,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于是觉得快要痛苦得疯掉。
“Vern,你应该去一家有名唱片公司做音乐的,这里……实在容不下你……”,终于我们心中的不快在一周后爆发了。我的手指深深插进了头发,凯恩胡乱敲着鼓,牛仔干脆把脚架到琴键上。本来正动情演唱着的 Vern 忍不住大哭起来,王教授闻声赶来狠狠地骂我们三个,于是我们赌气走出音乐厅,分头离开。
晚上我趴在床上痛骂自己对乐队、对米米所做的糟糕一切。米米和我们一样,在这座绝望城市的某个灰暗角落里长大,同年阴郁得见不着阳光,于是我们有共通的语言,才能走到一起,并且毫无顾忌地交流。没有米米我们的作品只剩没有灵魂、无比杂乱的杂乱。
闷闷不乐了许多天,终于忍不住重新来到音乐厅,弹起见证过一切的贝司,泪水肆无忌惮地往下流:
狂想,梦的夜晚/你身旁的每次呼喊/狂想,梦的夜晚/你的灵魂在我心变幻……
突然间我僵直了手,睁大双眼,收住声音,往事碎片在一瞬间凝固,因为我听见窗外一个无比忧伤熟悉的声音正接着我的旋律唱下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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